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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亲历的死亡:回乡的骨灰

导读

他的脸部过于浮肿的尸体在唐山迁西矿区的火葬场里烧掉了。肿得很大的头部使表弟怀疑,在那次检修机器的意外事故里,他是当时压死,还是受伤后又被故意压了一次。比起长期治疗一个重伤员,索性弄死更划算。谈判陷于僵局时,老板曾说,在矿上死个人跟死一只鸡一样。

Contributor

袁凌2013/12/18

谁能见识形形色色的死亡,并深陷其中,努力书写亡者的故事?袁凌就是这样的人。他想请身边所有的人留下遗言。如果有人没有遗言,就记录下他们的沉默。

上午,我和表弟提着骨灰,走在羊坊店去北京西站的路上。

这是送他回乡的路。其实,他已经先回去了。

出事前半月,他在打给小兰的电话中说:“朋友,今年我回来,要另起一间屋子住。我不和你们一起住了。”

摄影师宋朝镜头下的今日中国矿工

他自称的“朋友”让小兰奇怪。小兰是他的媳妇,表弟的妹妹。追问他,他说自己没说过。过一会,他却又重复这句话。

出事前一晚,父母听到有人在火屋里拖板凳,来回拖个没完。

半年前他最后一次回岚皋,说:“这次回来我是专门来看娃子的。”孩子在民主乡的父母家里。流天暴雨,他到民主把孩子接回了县城的租屋,一块呆了两天。

在给小兰那个电话里,他还说,今年回来,我一定要把户口办好。他十六岁离家到县城学徒,在人口普查和重新承包土地中,村上下了他的户口。出事之后向矿上索赔,证明他的身份遇到了极大麻烦。矿上借此扣了七千块押金。

昨天,他的脸部过于浮肿的尸体在唐山迁西矿区的火葬场里烧掉了。肿得很大的头部使表弟怀疑,在那次检修机器的意外事故里,他是当时压死,还是受伤后又被故意压了一次。比起长期治疗一个重伤员,索性弄死更划算。谈判陷于僵局时,老板曾说,在矿上死个人跟一只鸡一样。

他毕竟比一只鸡的价格要贵重,经过表弟的谈判和我找的一点关系,拖了半个月时间,好歹得到了26万元补偿,尽管没有包亲属来去路费。

昨晚,他一个人呆在羊坊店路一家地下旅社里。没有骨灰盒,是用一件衣服包起来装在提包里,搁在一张床下。表弟开了房间,坐在地下室的床上又害怕起来,禁不住来三里屯找我,让他独自留在了那里一夜。

隔着布我按着他的骨灰,其实不是灰是骨头,大大小小的。有限的几斤汽油,化不掉一具身子骨,成不了灰,表弟只能拣细碎的骨节装上一包。我觉得辨认出了圆形的膝关节和长条的腿骨。这一点的他很沉,有五六斤。我又一下想到,是否他的灵魂附重了一点在这包骨灰上。在通过车站安检时,X光机的屏幕上,会否现出灵魂的轮廓?

隔着布我按着他的骨灰,其实不是灰是骨头,大大小小的。有限的几斤汽油,化不掉一具身子骨,成不了灰,表弟只能拣细碎的骨节装上一包。我觉得辨认出了圆形的膝关节和长条的腿骨。

这一点的他很沉,有五六斤。我又一下想到,是否他的灵魂附重了一点在这包骨灰上。在通过车站安检时,X光机的屏幕上,会否现出灵魂的轮廓?

他一直比较沉。几个月之前,他托表弟到纸河拉了两口杉木棺材回来,这两口棺材是给父母防老的寿材,并没有预备给一个37岁的人用。开车的表弟明显感到,一口棺材比另一口变重了,车有点朝一边偏。表弟当时说,这口棺材要先用。

如今这口棺材归了他自己,果然先用了。

或许那时,他已经有一点躺在里面,预先为今天的骨头占好了地方?

借着办理死亡证,他的户口终于办好了。但立时也就注销了。

一架老式胶片机在店里拍的照片,上面有四个人,前排是坐在藤椅里的岳父和蹲着的小明,后排是站着的勇儿和我,背景是大河。勇儿满面笑容,右手搭在我的肩上,似乎是在说明,他是拍下这张照片的提议者。

照片上的大河变成了水库,左半边的两个人已经不在,表情严肃的岳父和满面笑容的勇儿。

那次是勇儿带着媳妇,从上门的河北良乡回来。上八仙的车上,他靠在里窗,打量贴着车外暗青色掠过的页岩,对身旁的媳妇说:“你看这些,多细致----”

渡船口的店门前,他让媳妇靠在自己肩头,望着大河,太阳下山,一条曲折的金色带子,从脚下直铺到天边。他轻轻叹息,“这是上天的路----”

媳妇无言地听着他,似乎无从回答。大家说,她有些笨笨的。否则家里不会招勇儿上门。

不知道勇儿被冒顶塌住的灵魂,能否走上去天上的路。要穿过地下200米的黑暗煤层,似乎有些难,就像他和母亲从河南回来的路。

勇儿两岁的时候,当过村妇联主任的妈嫌男人是酒罐罐,带着他跑下了河南。听人贩子煽,说在那边家儿富足,男人不喝酒,还能当代课老师。结果被卖给一家三兄弟,轮流过夜。母亲没法忍受,几年后跑了出来,躲在一座山里,又找机会把勇儿偷出来,逃回了家乡。一路说好话搭便车,走到岚皋县时,娘母两个身上只剩一个要来的饼子。前夫已经另娶,只好改嫁到张家。

勇儿姓了张,并不像真的张家人。张家本身有一儿一女,继父不大亲勇儿。勇儿妈自从回乡,也变得很闷,不大管勇儿。他经常的玩伴,是公路旁赵家店里的两个姑娘,他喊姐姐,也就是以后我的妻子小絮和姨妹。岳母一个人开店那些年,常年靠他打伴,在大河的水响中睡着,听见公路上有个响动,就握住枕头边的一根攒火棍,跟他的身子长差不多。十五岁那年他出了门,常常给两个姐姐写信。我看到过他从北京郊县寄来的信件,总是很正式地这样开头:

“大(二)姐:

近来还好吧?我这里一切都好,很想念你们---”

她们不太回信,对于他一成不变的问候,找不到什么话来回答。他却似乎是按照义务,定期把自己在外的行止告诉她们。以后才知道,实际上在来信一成不变的抬头后面,勇儿在外面的经历并不平常。

他在北京一家饭店里当帮厨。小絮有一个亲二叔,早年参加了地质队,在北京良乡工作。勇儿常去看他,认了亲,嘴巴甜,二叔给他介绍了这个女友。勇儿结了婚,就在那家饭店办的婚礼。寄回来的几张照片上,勇儿穿着黑西装,上衣兜里垂下的飘带缀着一个喜字。餐厅顶上结着一个有些旧的彩灯。由于晚上玻璃的反光,勇儿的脸大多是黑的。

她们不太回信,对于他一成不变的问候,找不到话来回答。他却似乎是按照义务,定期把自己在外的行止告诉她们。往后才知,在来信一成不变的抬头后面,勇儿在外的经历并不平常。

恶劣的环境、频繁发生的事故威胁着矿工们的生命

过了一段,勇儿却被饭店辞退了。勇儿去二叔家时常带些小菜,说是饭店剩下的。后来才知道勇儿有顺手拿的毛病。女友喜欢吃包子,他也顺手拿了一些。勇儿从没在岳母和二叔家里拿过东西,早年倒是曾从张家偷蒸馍给岳母当早饭。

勇儿换到了一个清真寺当保安和管电,他会一点电路修理。在信里他说,那些做礼拜的人,一天要洗无数遍手。那段时间他曾经骑一辆八成新的自行车,带着媳妇去二叔家。过了一段派出所的人却上门来了,让二叔做笔录,原来那辆车是勇儿偷来的。他白天看人做礼拜,晚上出去偷车子。据说他参与了五道口的一个偷车团伙,都是家乡人,那些人跑了,却把他抓住了。

勇儿坐了半年牢。出来之后,他又给小絮姊妹写信,抬头仍然是说一切都好。又说打算让张家的妹妹过去,一起在北京的超市里做蒸面,说那个生意好。 正是在这期间,他带媳妇回来了一趟,留下了那张四个人的照片。

他带了张家的妹妹去北京,蒸面生意却没有维持多久。据说他不会管账,本钱都落到了妹妹妹夫手里。生意倒闭以后,妹夫要去山西打工,勇儿也一路去了。那时候他的媳妇已经生了。

勇儿以前没下过山西。别人说他身体单弱,不适合下矿。去山西以后不到三个月,他就出事了。那次事故里就死了他一个人,旁人连皮都没擦到。

二叔去山西处理了勇儿的后事。勇儿媳妇说娃子嫌人,分了八万块赔款给勇儿的妹妹妹夫,委托他们养大娃子。估计她是想再嫁,怕娃子拖累。勇儿的骨灰带回家乡,由张家负责安葬,丧葬费也在赔款里出。在张家柴山上找了块地方,做了一副泡桐树木料,安葬了勇儿。年纪轻,虽然有了后人,也没打丧鼓。安葬的时候岳母流了眼水,私下说不该用发胀的泡桐树给勇儿做料,

用的勇儿的赔款,至少也该用椿树料。但她也只能送上一份五十块的情。勇儿的妈和勇儿媳妇都是闷闷的,没见她们流泪。

勇儿过世半年多,有一次翻相册,看到四人的那张合照,小絮眼睛就湿了。过了一阵她说,其实我收到过他一封信,就在他去世以前半个月。

这封信和从前的都不一样,信里勇儿讲了他在矿上不太习惯,还总是做一个梦。

“他说梦见自己在走一条长桥上,好像是在一个火山口上,桥下烈火熊熊的,望不到底。他只有往前走,长桥只有一尺宽,他不敢迈脚,一迈就会掉下去。总是在身子掉下去的同时,就吓醒了,一身冷汗。”

小絮收到信,以为跟往常的一样,就没有当时拆开看。等到勇儿安葬了,她想起了这封信,拆开才知道里面的内容。她当时出了冷汗,几晚上一直发梦魇。不敢留着信,只好烧掉了。

那张四人的合影,当时放回了相册,现在不知落在何处。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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