陈建斌: 世界上最难过的关其实是自己
二月的北京,给了一个和暖的晴天。在拍摄采访的前一天晚上,陈建斌刚刚剪完电影导演处女作《一个勺子》的最新版本。这部已然俘获最佳新人导演和最佳男主角两匹金马的影片,一个晚上,应制片方的要求,从105分钟变成了95分钟30秒,剪掉了9分半钟。但陈建斌一点儿也不沮丧:“这绝不是一件坏事,而是一件好事,我觉得我早就应该把片子剪成这样,只是没有过我自己这一关。”如果《一个勺子》的电影本身让人思索的是“好的标准是如何变坏的”,那么,陈建斌的拍片过程,则诠释了“所有的坏事,如何最后都变成了好事”。
陈建斌走进大门,直接前往化妆间。他是单刀赴会,没有带助理。坐下来,他直接跟造型师说,“不用化妆了,上午也拍片,我还带着妆,”转头又说“服装等你们准备好了就拿进来”,并没有去提前挑选的欲望。“要不我们还是先聊吧,反正他们在准备。”他对我说。
传说中,这不是一个容易相处的人。这种传言基本来自跟他搭过戏的女演员。陈建斌和妻子蒋勤勤在《乔家大院》剧组相识,勤勤对他的第一印象却是“一见生恨”,因为对戏的第一天,陈建斌就把勤勤准备好的台词给“废了”。当然,这是经过导演同意的“更好的台词”。陈建斌曾对此给出这样的解释:“情商不高,说话比较直接,不会转弯抹角。但不破坏规律谈何创作?其实所有的争执都是从这里来的。”
对于看过他的成名作、孟京辉导演的话剧《一个无政府主义者的意外死亡》的我来说,我愿意相信并且无比赞同陈建斌有脾性,哪怕他表现得再低调——那个穿着条纹囚服在舞台上嬉笑怒骂的疯子,在台上光芒四射,曾让人笑到肚子痛,也让人觉得荒诞到痛。那是1998年,陈建斌28岁,来自新疆的他在中戏读完表演系研究生,留校任教,工资很低,也没人找他拍戏。他和孟京辉都没有钱,凑在一起做戏,还要掏钱请剧组成员吃饭。直到付不起房租,实在扛不住了,陈建斌只能转战电视剧。
青春年少,每个人都曾纯粹、较真,一直较真下去的,却只是少数。陈建斌是少数派之一,而持续较真所结出的果,除了飘来散去的“传言”,还有珍贵的经验。“我以前就是兼任了很多职务,只是人家没有给我署名,还会觉得我很讨厌,因为我越过了我自己的职权范围,擅自修改剧本,改戏,然后帮别的演员弄这弄那的。”陈建斌说,“以前我没有这个名分。但是这次我就是名正言顺地在做这件事情,所以没有任何的(在我看起来)陌生或者不适应。”
从2013年6月看到小说,到2014年秋天将成片递交给金马奖,陈建斌的处女作电影的制作周期不到一年半。看上去顺遂,但实际上,“你能想到的一个处女作的导演能够遇到的所有问题我都遇到了。”
所有的坏事,最后却都让这部电影更好。这当然不只是幸运,除了巨蟹座的天性让陈建斌习惯在做一件事情前把所有事情都想好、准备好备用方案以外,更重要的是,“我这个戏让别人觉得这件事情是有价值的,是应该弄成的。”陈建斌引用了他最喜欢的剧本贝克特的《等待戈多》,“里面有一句话我觉得写得特别好——当猛兽看到它的同类遇到灾难的时候,它会毫不犹豫就跳过去帮助它的同类,或者它就因为害怕转身就跑了,它绝不会停留在那儿思考,想我是不是应该去帮助它,我帮助它会给我带来什么样的后果,它绝不会停在那儿思考。而我们人类现在所面临的就是这个问题,我们既不过去帮助他,也没有转身,我们是在那儿思考,在掂量这个问题。其实这个思索我觉得是最可怕的,比不过去帮助他、或者是转身逃走都可怕,这就是我最想说的。”
● 你曾经说把电影当作自己的一个梦,因为特别珍贵,所以不急,必须达到那个标准才能动手拍。我很好奇,你自己定下的那个标准究竟是什么?
陈建斌:对,拍电影其实也不是特别复杂的一件事,但是你要找到拍什么。
● 所以你说的标准实际上是在找要拍的东西?
陈建斌:就是剧本。我自己写过剧本,也看过很多小说,也自己花钱请专业编剧给我写过,但是都没有找到我心目中的好剧本,所以就不能拍。十多年间一直都在尝试做剧本,但就是一直都没找到自己想要的。一直到我在《人民文学》上看到《一个勺子》的原著小说(《奔跑的月光》),我觉得它基本上是我想要的东西。
● 为什么会对“傻”这个问题这么感兴趣,是因为你自己也比较轴吗?
陈建斌:在生活里我们一般都觉得傻是不好的,父母都会教你不要做傻事,让你规避风险。希望你能够走捷径,希望你能够出人头地,这都是要奔向聪明,要趋利避害。但是实际上,在生活当中、在古今中外的人类历史上,真正能够做出让人觉得敬仰的事情和事业的那些人,都是比较傻的人,都是为做一件事情坚持了一辈子的人。那个过程中,可能有无数次的选择,他们可以逃避,他们可以去做更聪明的事,但他没有,人的精神生活和灵魂生活可以升华到什么样的地步,我觉得都是那些特别傻的人做出来的。
● 你对拍什么戏的选择似乎一直都很审慎。在拍《一个勺子》之前,你参演了《人山人海》和《军中乐园》两部电影,都不是商业大片,而是小而美的文艺片。
陈建斌:对。比如说像《人山人海》那部电影,蔡尚君导演找我的时候,我就非常吃惊。因为他选的故事原型其实就发表在前几年的《南方周末》上,我也看到了那篇报导,当时心里还想,这是一个拍电影的好素材,但是蔡导已经把它做成了剧本要拍了。在现在这么一个时代,跟他同时期的那些导演都在拍商业大片,他能够去关注这种最底层的农民、民工的生活,就从这一点上我觉得他非常了不起,跟别的导演不一样,他后来能得到威尼斯的肯定,我觉得完全取决于他一开始的选择,他能选择这件事情其实就已经包含了他所有的人生的经历、他的学识、他受的教育,他的道德,他对人性的思考。很多东西为什么有那么多人都在拍?因为那些电影是容易的。拍一部有票房的电影,轻轻松松拍一个那样的题材,是容易的。但是有人不是那么做的,有人就愿意去做桩艰难的事,所以他最后能够得威尼斯银狮奖,我一点都不意外,在拍的时候我就跟他说,肯定会得奖,但是我不知道会得什么奖。因为他那个着眼点是有价值的。
包括钮承泽也是如此,他拍《军中乐园》,一开始跟我讲了一个故事,他对他们那一代人、他父辈的一代人、对我们中国人的命运……他不吐不快。你想他拍完《艋胛》后成了票房大导演,他完全可以选择再拍一部像《LOVE》那样的戏,很轻松很赚钱又很舒服。但,不,他就要做这个难做的,他觉得自己必须得做这件事,我也是被他这种情怀所打动,我说好,那就一块做。我觉得值得尊敬的人,值得尊敬的艺术家,其实都是这样去选择,挑容易的事情的那种人我觉得不值得尊敬。
● 所以你自己刻意拒绝商业大片吗?
陈建斌:商业片也分很多种,有些商业片是既好看而它本身又有价值。比如说像美国的大片《拯救大兵瑞恩》、像《辛德勒的名单》,既有思想性,又有娱乐性。咱们为什么总是没有这样的影片?我真的是对现状不满,说实在的,我希望自己能够拍的电影都像(《一个勺子》)这样的。它还是有一定的价值,它毕竟是一个在艺术范畴里的东西,它不是一个流水线上的作品,反正我是这么想的。
● 哪怕它是一件比较难的事情?
陈建斌:这个难是因人而异的。跟刚才我们谈的这一切都一样,这些人不是被逼的,他不是因为在这件事情里感到痛苦而去做,而是他只有做这件事情自己才能感觉到幸福。但是在别人看起来、在另外一种角度看起来,你会觉得这很傻、这很枯燥、这很难、这很痛苦,是这样的。
● 2013年6月看到小说,不到一年半的时间就制作出了电影《一个勺子》并俘获两匹金马,而你还算第一次正式执导筒。怎么会有这么强大的控制力?
陈建斌:为什么这么快?是因为我在这之前思考的时间比较长,把我所能遇到的方方面面的困难、把我想要拍成一部什么样的电影、这部电影我应该用什么方式去完成,在开拍之前我全部都已经想好了。在拍这部电影的过程中,我也遇到了一个处女作导演所能碰到的所有的困难。所有的困难,只要你能想到的,我都碰到了,但之前我也全部都想到了。所以当那些困难发生的时候,我一点都不惊讶,因为我准备好了,而且我也有解决它的方案。事实证明了那些特别困难的事,或者说我考虑到的那些不好的事情,它反过头来都变成了一件好的事情,帮助我成就了这部电影,成就了每一件事情的发生。
● 演员、资金、拍摄,其实都出现了各种各样的问题,能够解决,我相信不仅仅是幸运?似乎演员的片酬也都没给?
陈建斌:我觉得首先是我在这之前思考得比较充分。另外,就像我以前给蔡尚君、钮文泽他们拍戏的时候一样,也是在帮忙,也没什么钱,拍那种戏很苦,他们很希望我去,我就去了。为什么我去帮忙?不是因为他这个人,而是因为他做的这件事情我觉得是有价值的。我这件戏我觉得也是如此,我这个剧本让别人看了,他觉得这件事情是有价值的,是应该弄成的,对他们来说举手之劳就能帮我把这件事情办成,为什么不做呢?如果我做的是一部商业大片,那人家就公事公办了,该付多少钱就得付多少钱,那就肯定就不会是这样的结果。
这部电影的一分一秒都在我的控制中,别的东西都是可以妥协的,但是电影是不能妥协的。只有这样才不是流水线,而是艺术品。
【本文来源】《ELLENMEN睿士》三月刊封面人物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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