报道 Report

孔子归来

导读

本文作者:欧逸文(英文名:Evan Osnos)1976年出生于伦敦,就读于哈佛大学。1990年代中期曾在北京学习中文,2005年作为《芝加哥论坛报》的驻京记者迁居北京, 2008年至2013年他开始为《纽约客》杂志担任驻华记者,他与前任——何伟(Peter Hessler),共同完成了该杂志中国报道的样本:用铺展、深入的特写报道,记录转型中的中国最激动人心又击中本质的人或事件。欧逸文擅长将讲述对象放置在广阔背景中,勾勒出复杂的中国全景图。

Contributor

by Evan Osnos

来北京的第5年,我搬到了一栋一层砖建筑中,就在孔庙旁边。孔庙是一座700多年的古老圣祠,供奉的是中国最为重要的哲学家。它与我家厨房共用一面墙壁,总是很安静。庙里有粗糙的柏树,还耸立着一个木头亭子,正好俯瞰着我的房顶。每天早晨,我都会端一杯咖啡到外面,边喝边听隔壁苏醒的声音:扫帚沙沙划过石阶、水龙头吱呀呀开关、喜鹊在头顶喳喳开始闹腾。

这个圣祠能留存下来是个小小的奇迹。出生于公元前6世纪的孔子在中国的地位相当于苏格拉底在西方的地位。他重仁、礼、责任。孔子曰,“君君,臣臣,父父,子子。”1966年文化大革命爆发,年轻的红卫兵“破四旧”:旧风俗、旧文化、旧习惯、旧思想。狂热者们抨击孔子培养“坏分子、右派人士、怪兽、怪胎。”数百座孔庙被破坏。到20世纪80年代,儒家思想已经被抨击得体无完肤,历史学家余英时称之为“孤魂野鬼”。

2010年9月,也就是我搬过去9个月的时候,一天早上,我正坐在桌子旁,忽然听见孔庙中传来大喇叭的声音。先是一声沉重的钟声,之后鼓声、笛子声伴着人们对孔子及其他古代大师文字的诵读声,紧接着传来一个人洪亮的说话声。整个表演持续了20分钟。1小时后,又重复了一次,又过1小时,又重复了一次,第二天依旧如此。

儒家思想这个孤魂野鬼正以这样那样的形式激励人心。中国正经历着经济转型,发展速度达第一次工业革命的数十倍,人们借助古老的思想与过去取得联系。儒家经典著作已经成为畅销书,2009年,专门售卖电子版孔子著作的网站National Studies Web背后的公司也因此得以在深圳证券交易所上市。为了吸引企业家们,清华大学以及其他名校开设了职业中期课程,承诺在儒家经典中找到“商业智慧”。

 

位于北京东城区国子监街的北京孔庙

儒教没有任何神职或者皈依仪式,通常并不认为它是宗教,但对哲学、历史感兴趣的中国新兴中产阶级成员将它视为中华文化的标志。家长们也纷纷让孩子去念私立儒教学院;我曾参观过一家周末补习学校,学生年龄在3到13岁之间,补习内容就是背诵儒家经典,每段背600遍。全国各地的中国游客蜂拥去参观留存下来的孔庙,这些孔庙中满是祈福卡片。“祈福内容最多的是考试”,研究过这些祈福卡的凯尼恩学院社会学家Anna Sun这样告诉我。“主要是祈福高考取得好成绩,也有为托福、G.R.E.、法学院考试等祈福的。”

80年代,中国寻求繁荣之时,研究了儒家价值观如何帮助东亚其他国家安邦定国。中国思想家们几代以来梦寐以求,渴望找到最佳“国学”秘方——能让中国免于西化的哲史混合物。1989年以后,电视台播放一系列关于传统文化的电视剧,“以提升人民的自信心、自尊心以及爱国主义情感。”2002年,温家宝总理宣布,“团结稳定高于一切。” 2005年2月,总书记胡锦涛曾引用孔子的话说“和为贵”。

很快,“和谐”在广告牌、电视广告上处处可见。2006年,为纪念孔子诞辰2557周年,一个历史学家小组将“标准”孔子肖像公诸于世:一位慈眉善目的老者,胡须浓密,双手在胸前交叉行礼。中国孔子研究协会介绍了之前从未存在的传统。该协会安排夫妻在孔子像前重申他们的结婚宣言。

“儒家思想这个孤魂野鬼正以这样那样的形式激励人心。中国正经历着经济转型,发展速度达第一次工业革命的数十倍,人们借助古老的思想与过去取得联系。”。

孔子在世界舞台上被奉为神灵化身。2008年奥运会开幕式上呈现了孔子关于和谐的语句以及儒家经典。过去的10年中,中国在世界各地开设了400多所孔子学院教授汉语、汉文化、中国历史。很多大学非常欢迎孔子学院;该项目主办方负责提供教材和现金。(一些学者谴责孔子学院意在限制表达自由。随后加拿大麦克马斯特大学关闭了孔子学院。)

儒学复兴在孔圣人的家乡山东曲阜尤为明显。2007年,山东孔子酒业集团有限公司协办曲阜国际孔子文化节。当地体育场里人山人海,写着孔子名字的气球在头顶浮动,穿着超短裙的韩国歌星在舞台上表演。在传说中的孔子出生地夫子洞附近,一座斥资5万美元的博物馆-公园复式建筑正在建设中;其中包括一尊几乎与自由女神像同高的孔子像。在营销过程中,曲阜自比麦加和耶路撒冷,自称“东方圣城。”去年,该地接待游客440万人次,超过了参观以色列的游客数量。

北京师范大学传媒学教授于丹在利用孔子方面最为成功。她在政府电视台发表了一系列关于孔子的电视讲座,很受欢迎,还写了一本名为《<论语>心得》的书,据说销量达1000万本。如今,她在中国流行文化中的地位堪比Bernard-Henri Lévy 和 Dr. Phil.在西方的地位。她避而不谈激怒现代读者的主题,如“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”,并且信心十足地写道,“孔子给我们的都是最浅显的真理。”学者们嘲笑她的作品——但不到一年,于丹成了中国稿费价格排名第二的作家,仅次于出入需要带保镖开路的青年小说作家郭敬明。

北师大校园边上一套高层办公室就是于丹在北京的大本营了。她的助手把我带到一个现代化会议室。于丹来了,笑容可掬,即刻吩咐她的助理去倒茶。四十多岁的她高高的颧骨,干练的短发。我问她是什么力量让她皈依儒家经典。她说,和她的同龄人一样,她之前抨击古代经典著作。“我开始写《<论语>心得》的时候,很多人问我‘你写这个干嘛?’然后我说,“我是在为我

 

2010年9月28日上午,两岸师生联合祭孔大典仪式在北京孔庙举行。于丹发表演讲。
这代人赎罪,因为我们曾经年少无知,无情地批判了他。”

她停顿了下,然后注意力转移到她的助手身上,助手是一名研究生。“孩子,你怎么这么笨呢!”于丹说。“这茶泡太久了!”她看着我,又笑了起来。“现在的孩子连客人都不会招待。”她说。于丹成名后,她继而开始把自己阅读的经典呈现在政治背景下。“无限可能会带来混乱,因为你不知道该去哪儿或者该做什么,”她告诉我,接着说,“我们必须依靠严格的体系来解决问题。作为公民,我们的职责并不是成为道德完人。我们的职责是做守法公民。”

孔子并非生来就有权力,但他的涵养和思想让他成了汉语经典著作的代表。他的故事贯穿《论语》、《左传》、《孟子》、《史记》等古典书籍,其中的细节有史实有虚构。孔子的父亲叔梁纥是一个上了年纪的武士,他身体强健但其丑无比,非常想要一个健康的儿子。70多岁的时候,他纳了个十几岁的小妾,公元前551年,该小妾为他生了个儿子。这个婴儿,像他的父亲一样,非常难看,鼻子弯曲,额头凸起,由于长相奇特,给他取了个名字叫“丘”,意思是“土丘”(孔子的崇拜者们坚持说他的头似王冠。)

孔子3岁时,父亲去世,母亲带着路都走不稳的孔子出发去谋生计。幼年时,孔子痴迷诗歌和想象。十八九岁成了亲,但苦于没有门路实现做官的雄心壮志,他整天闷闷不乐。于是转而广收门徒,教授学生。那是个战乱、贪腐的时代,孔子认为礼仪可以调解人们的欲望与家人社会的需要之间的关系。他是个乐观主义者。他说,明君应该像风一样:“君子之德风,小人之德草,草上之风,必偃。”他最终得到了一个政府官职,但他的改革威胁到了其他官员的利益,正如传说的那样,他们用计把他排挤出去了:那些官员送给上司80个美女,这些美女成功俘获老板的心,于是正直的孔子被迫离开。受到羞辱后,孔子开始周游全国,指出那些胡作非为的现象。他曾遇

到一个丈夫、儿子都被老虎吃了的女人,然后他告诉弟子们,“苛政猛于虎。”孔子如此激进,与他同时代的圣人老子(据说是道教创始人)告诫他说,“人有常德顺道行,何必伪饰弄聪明,大鼓敲破真人远,孔丘名教乱性情。”对孔子来说,和谐就是和而不同。需要少数反对意见。他说,如果“予无乐乎为君,唯其言而莫予违”,那么国家就危亡了。诸侯们都不重视他甚至有的要杀他。

孔子绝对想不到他会成为偶像。“他喜欢会话,能帮助他思考,但他绝对没有想过会有人把他的话都记下,”历史学家金安平在《真正的孔子:思考与政治交织的一生》(2007)一书中这样评论。“孔子不希望他的话最终成为规则,”她写道,因为“他喜欢人而为人这种思想。他喜欢独自在人生百态中寻找什么是正确的、可行的,他非常享受这种孤独的寻觅之旅。”

经过13年的游历之后,孔子返回家乡,埋头书本,70多岁去世,认为自己是个失败者。在他的3000多名弟子中,只有72个真正的门徒,据说他们掌握了他教授的内容,并收编到了《论语》中。他的众多规则让他精疲力竭,无力去周游。“割不正,不食,” 他的弟子这样写。“不得其酱,不食。”但在动荡不安的战乱年代,他对如何穿着、如何统治、如何生活的要求与当时浮躁的社会氛围不符。之后一位总理评论说,“半本《论语》足以助我治理好国家。”接下来的几个世纪,儒家思想被政治操控打击。公元前213年,中国第一个皇帝试图把知识纳入政府的控制范围,下令焚书坑儒,为之求情的人或被处死或被流放。在接下来的汉代,儒家思想被接受,之后2000年中,儒家思想几乎一直是政府的价值体系。

 

2004年9月28日山东济宁曲阜,纪念孔子2555年诞辰祭祀大会在孔庙大举行,是第一次由民间祭祀改为国家公祭。

 

2013年8月11日,某大学60多名新生及老师来到北京孔庙举行了拜师礼活动。

 

2014年,山东曲阜,世界文化遗产——孔庙,一群参加“国学夏令营”的学生在大成殿下。

我家隔壁的这个孔庙建于公元1306年,在翰林院附近。翰林院在1911年帝制废除之前一直是中国的最高官学学府。我听到隔壁的喇叭声几天后,我家附近扯起了大横幅,写着“国学圣地。”自1949年以来,该庙第一次庆祝孔子生辰。庆典上,官员、教授发表讲话,孩童背诵经典。我想这个盛事标志着音乐表演的结束,但接下来几周中表演继续进行,按照如下时间表进行:每周七天,每天5:50分开始,每隔一小时演一次,风雨无阻。孔庙旁边的房屋墙壁产生回音,初始的新奇感渐渐消失,演出成为噪音在邻居们脑子里回响。隔壁回收废品的院子里有个员工告诉我,“晚上那声音都在脑子里嗡嗡回响。那感觉就像我一整个白天我都呆在船上然后晚上仍然能感觉到摇晃。”

他的眼睛一亮,计上心头。“你应该去告诉他们把声音调小一点。”

“为什么是要我去?”

“因为你是外国人。他们会注意你的。”

因抱怨中国最著名的哲学家而引来的注意我可不想要。但我对那个表演很好奇,所以打算去拜访孔庙的方丈。这个方丈看上去不太像个神学家,倒是更像中国肥皂剧中扮演慈父的演员:50多岁的样子,大大的脸庞,很英俊,脸颊上有一对完美小酒窝,声音洪亮,听起来有些熟悉。在任方丈一职之前,他几乎一直在北京市宣传部的研究办公室工作,而且他很有市场营销头脑。关于表演,他说,“这个表演吸引了社会各个阶层的人来观看——男男女女,有中国人也有外国人,有学问的也好没学问的也好,专家也好普通人也好,都来了。”

我问他是否参与了制作。“我可是主设计师!”他眼睛发亮地说着。“我监督了每个细节。

连叙述者的声音也是我的。”

这个表演的策划非常艰难。方丈在生日庆典一个月前才得到通知。他雇佣了一个作曲家、在一所当地艺术学校招募舞蹈演员、从儒家经典中选取句子来串联整个表演。“表演要有跌宕起伏,有高潮,就像电影或者电视剧一样,”他说。“太平淡可不行。”

方丈成功地把孔子庙变成了他的个人社区剧院,他尽情回味自己的角色。“初中的时候,我从来都是学生会宣传部的骨干,”他说。“我喜欢大声阅读、音乐和艺术。”业余时间,他还表演相声喜剧中的常见桥段。他对孔庙的未来也有一番打算。“我们正在造一系列72门徒陶瓷雕像。我们需要更多灯光。然后,也许,就完整了。”

方丈看了看表。他想让我赶上看3点钟的表演。他给了我一本关于该孔庙历史的书,说,“你读完这本书之后,你的问题就不是问题了。”

院子北边亭子前的舞台上装了灯。演员由16个穿着书生长袍的少男少女组成;每个歌舞表演都以《论语》、《诗经》、《礼记》等其他经典中的一个句子为主题,伴有朗朗上口的解释:《福》基于“祸兮,福之所倚;福兮,祸之所伏。”(舞台上的版本省略了不详的后半句。)

“我看了方丈给我的那本书,上面对古代事件介绍的细致程度让人印象深刻。但很明显书上对某些事情只字不提,包括1905年到1981年之间的事情。在这个孔庙的官方历史上,20世纪是空白的。”。
最后一章,《和谐》,宣传册子上解释说它传达了“和谐价值观和古人的和谐社会,这对现代化和谐社会的建设有积极影响。”

我看了方丈给我的那本书,上面对古代事件介绍的细致程度让人印象深刻:上面甚至记录了700年前谁在庙里的地上种了哪棵树。但很明显书上对某些事情只字不提,包括1905年到1981年之间的事情。在这个孔庙的官方历史上,20世纪是空白的。

我在中国期间,已经学会了习惯历史记载中有缺漏这种现象,就像录影带上有空白,音乐戛然而止,之后又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继续播放。普通老百姓没得选:有的选择遗忘,因为他们很穷,日子还得接着过;有的对此非常愤怒,但缺乏政治途径来抵抗。

还有些书籍上有关于孔庙的记载,这些填补了历史记载中文革爆发那周的空白——特别是1966年8月23日的那个晚上。“破四旧”的命令结果成了以讹传讹,以五花八门的权威名义引发混乱袭击。那天下午,红卫兵把中国最著名的作家之一老舍叫到这座孔庙门前。

当时老舍已经67岁,是中国最有希望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作家之一。他就在孔庙不远的地方长大,非常穷,父亲是禁卫军,在抵抗外国军队入侵的时候战死。1924年,他去了伦敦,住在布鲁姆斯伯里附近,一住就是5年,他在那里阅读康拉德和乔伊斯的作品。他穿卡其服装,因为买不起粗话呢。1936年,他写了《骆驼祥子》,该书讲述了一个年轻黄包车夫在种种不公平遭遇的打击下变成“病态社会里堕落、自私的倒霉鬼”的故事。老舍在美国也住过3年——住在曼哈顿上西城——但最终他返回,他之于北京,就像维克多雨果之于巴黎:他是北京城一等一的作家,被誉为“人民的艺术家。”他憎恶被迫写一些宣传性东西,但,像许多人一样,他是个忠实的仆人,

当有些作家脱离领导时,他会劈头盖脸地进行批评。

现在他成了被批的对象。一群红卫兵——多数是十五六岁的女学生——把他推进孔庙,强迫他跪在篝火旁边的石阶上,跪在其他作家、艺术家当中。控诉他的人抨击他与美国千丝万缕的联系、他有许多美元,当时的控诉普遍都是这一套。

他们高喊着“打倒反党分子!”然后用带着重重黄铜扣的皮带鞭打这些上了年纪的老头、老太太。老舍顺头流血,但他依然清醒。三个小时后,他被带到了派出所,他妻子从那儿把他带了回去。

第二天早上,老舍早早起床,从家里出发,往西北走到太平湖。他读诗、写作,直到夕阳西下。然后他脱掉衬衫,搭在树枝上,把口袋里装满石头,向湖里走去。

第二天尸体被发现,有人叫他的儿子舒乙去收尸。警方发现了他父亲的衣服、手杖、眼镜、钢笔以及他留下的一捆纸。负责老舍之死这个案件的官员宣判老舍“自绝于人民。”他是“反革命分子”,不允许举行葬礼。他的遗体就这样被火葬,没有任何仪式。他的遗孀和子女把他的眼睛和钢笔放入骨灰盒中入土。

我对他的儿子舒乙感到好奇。如今他70多岁了,比他父亲去世时的年纪还大。我四处打听,得知他就住在离我不远的地方。他邀请我过去。舒乙头发全白,严肃而慈祥,他的公寓里满是书画。我们交谈着,微风从窗外不远处的运河上吹来。我问他是否去更多了解过父亲自杀的事情。

 

老舍

“很难弄清楚,但我想他的死是他最后的挣扎,”舒乙说。“很多年后,我偶然发现父亲的一篇文章,叫《诗人》,写于1941年”——他去世之前25年。“他写道,‘诗人是特殊的人群。在别人正兴高采烈、歌舞升平的时候,他会极不得人心地来警告大家,人家笑得正欢,他会痛哭流涕,及至社会上真有了祸患,他会以身谏,他投水,他殉难。”

这种牺牲是中国的传统,可以追溯到公元前3世纪,当时屈原曾投水自杀来反馈腐败。舒乙告诉我,“这样做,他们其实是在还击,告诉其他人什么是真正的真理。”他的父亲,他说,“宁死不屈。”

与舒乙交谈后,我返回去找孔庙的方丈问关于老舍最后一夜的故事。他短短叹息一声,说,“那是真的。文革期间,这里有批斗大会。之后,老舍回家,投湖自尽了。这可以说是史实。”

为什么孔庙的历史记载中只字不提这件事呢?

方丈努力想找个答案,我打起精神准备听。但之后他说,“那段太伤感了。太让人伤感了。我觉得最好还是不写到书里去。那是事实,是历史,但并非因孔庙而起。而是因为时代。并不属于孔庙的记载范围。”

我懂他的意思,但觉得这个解释不够完整。老舍在孔庙被打,因为这里是学习、思想、历史的圣地;允许攻击一个中国最著名的小说家,无异于允许攻击中国人本身的内涵,在接下来几十年中一直都未能弥补他们当时失去的东西。即便有人想到老舍自杀的地方去缅怀,也很难了;太平湖几十年前扩建地铁系统时就被填平了。革命、战争、贫穷、当下的动荡,中国人能够释怀这

么多,我常常对此感到惊讶。之前我提到的那个邻居与其88岁的母亲同住,我曾问她是否有家人的照片,她说,“文革期间给烧掉了。”然后她大笑——那是中国人面对不堪往事时特有的笑,空洞极了。

文革瓦解了中国古代的信仰体系,即便之后的经济改革也无法重修。繁荣并未明确这个民族和个人的最终目标。中国人生命里有个洞,人们称之为“精神空虚”。每天,我看见一群一群来自内地的公民和北京市的学生们来参观孔庙。一个绑着马尾的年轻导游一边把手伸出来示范,一边对一群中年妇女讲,“这个姿势是向孔子致敬的礼节。”她带领的游客都在努力模仿她。我意识到,在中国,历史的空缺让孔子成了一个陌生人。很难弄明白他死于何处、他的故事、以及政治生涯始于何处。金安平写道,“对于中国过去发生的正确与错误的事情,我们选择相信,因为我们并不真正了解。”

在那个真空中,中国的有些人渴望让这个哲人发挥更大的政治用途。2010年10月,因“颠覆国家政权罪”正在服刑的作家刘晓波被授予诺贝尔和平奖。作为回应,一批民族主义者组织了“孔子和平奖,”次年,将它授予普京,嘉奖他“为俄罗斯带来安全和稳定。”有时,对孔子

“文革瓦解了中国古代的信仰体系,即便之后的经济改革也无法重修。繁荣并未明确这个民族和个人的最终目标。”。
的皈依已经变得充满敌意。2010年12月,10个知名国学家谴责在孔子家乡曲阜建造大型基督教教堂的计划。“我们恳求你们尊重中国文化的圣地,立刻停止建造基督教教堂,”他们这样写。政府努力争辩,说是有在城镇建造教堂的先例,但这次抗议引来了民间孔子协会以及各大网站的支持,教堂的建造只得延期。

有人认为对孔子的信奉推崇其实是扼制。以维护政治稳定为名,审查机构从中国网站上删除了批评言论,有洞察力的用户说自己的言论“被和谐”了。学术名人于丹引起轰动后,北大教授李零出版《丧家狗:我读<论语>》,批评“人造孔子。”他写道,“真正的孔子,活着的孔子,既不是圣,也不是王……一个有道德学问,却无权无势,敢于批评当世权贵的人;一个四处游说,替统治者操心,拼命劝他们改邪归正的人……他很惶,也很无奈,唇焦口燥,颠沛流离,像条无家可归的流浪狗。”

2007年5月,李零的书面世之后,他遭到儒学家、思想家蒋庆等国学学者的谴责,说他是“此人玩世不恭,轻侮圣贤,末世此类人甚多,本不值回应。”刘晓波是李零的拥护者之一。在刘入狱之前曾警告说“罢黜百家,独尊儒术。”他曾写道,知识分子应该尊重“人的独立思考和自主权。”我在孔庙旁边住的时间越长,就越是能感觉到人们对它的期望与它提供的东西之间的差距。中国人来到孔庙是为了寻求某种道德的延续。但它很少能提供人们想要的。

一代代中国人在谴责中国的伦理、哲学传统中成长起来,而如今猛然发现政府在复兴这些曾经被谴责的东西,不允许议论这期间发生了什么。编辑胡舒立将文革前后描述为“集体失忆”。“我们的历史中那一段仍然是‘秘密’,”她写道。“老一辈人不敢回首,而我们年轻一代对文革连模糊的概念都没有。”

 

1966年红卫兵捣毁孔庙

有迹象表明,并非只有自由主义知识分子对官方塑造的孔子形象失去耐心。2012年11月,北京大学的一场京剧表演结束后,于丹上台,而学生给她喝倒彩。他们大喊她不配与真正的学者同台。“滚出去!”有人大喊,然后于丹匆匆离开。之前的那个冬天,一尊大型孔子像出现在天安门广场,这是继上一代建造毛主席纪念堂之后,第一次在如此敏感的地方新增物品。但4个月后,又不见了。原来,半夜时分它被挪到了更为不起眼的地方,挪到了一处博物馆的院子里。挪走它的原因仍是个迷。人们都开玩笑说,来自山东的巡回教师孔子因未经允许而试图入住北京被抓。





❈ 策划编辑:Airy Hsu

❈ 翻译:李敬敬 http://newyorkerlol.blog.163.com/

❈ 来源:《The New Yorker》 magazine

❈ 原文作者:William S. Burroughs.





男人理想国

无障碍浏览 进入关怀版